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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春,母亲在江西兴国县生下了我的姐姐春生。本来,她应该 取名为“兴生”,但因为有同名的孩子,她又是春天生的,所以就给她 取名为春生。
母亲在离开兴国去瑞金的时候,把春生托付在一个红军司务长家里 抚养。但是,后来,老司务长踏上了长征不归之路,春生的养母失去了 生活的依靠,便带着春生嫁给了泰和县一个农民。当她有了自己的女儿 之后,日子越过越艰难。于是,她就把春生卖给赣州一家姓蔡的大娘。 时间一长,她对春生的下落也就不大清楚了。当我父母派人去找春生的 时候,这个养母便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
如前所述,1949年9月,父亲派其警卫连的龙指导员先到瑞金接 我,然后到兴国接春生。当龙指导员到春生养母家接春生时,她便对龙 指导员说:
“春生出门看望亲戚去了,一时回不来,你另找时间再来吧。”
无奈,龙指导员只好带着我先回南昌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父亲又派他的汽车司机温奇珍同志经兴国到泰和县 去接春生。可是春生的养母出于某种难言之隐,便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冒充我的姐姐春生交给了温奇珍同志,致使春生回到父母身边的日程推迟 了近两年的时间。
老温把“春生”带回了南昌,交给了我的父母亲。父母亲见到“春 生”后,自然是很高兴。分别了十五六年的儿子和女儿都找回来了,全 家人很快就要团聚在一起了,这幸福的亲情,真是溢于言表。
过了大约一个月,父亲经过对“春生”多方面的观察,心中产生疑 团。父亲私下对母亲说:
“我估计,这个孩子大概搞错了。”
母亲惊异地说:“怎么会呢?”
父亲有根有据地说:“第一,这孩子的相貌同其他孩子相差太大 了;第二,这孩子的性格同其他孩子也截然不同,这孩子过于活泼,脾 气比较躁;第三,这孩子的血型是六8型,其他孩子是0型;第四,我们 的春生应该是17岁了,可这孩子不像17岁的女孩子。同龄女孩子的女性 生理特征没有显现出来。”
36岁的母亲听父亲这么一讲,感到一头雾水,似乎找不出任何理由 来反驳父亲。母亲是一个单纯而又善良的人,她远不如父亲那样善干观 察和深刻地思考问题。她对父亲说:
“没有确凿的根据还是不要乱说为好。就这样呆下去吧。明年让她 和瑞生、宜生一起到四野子弟学校去学习吧。”
1950年春,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到汉口,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 军干部子弟学校读小学。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我们学校搬到了江西的 庐山。在我的亲姐姐春生未找到之前,这个假春生一直同我们一起上 学。那时,我和宜生、迪生、延生都亲热地叫她“姐姐”。其实,她 比我小两岁,而且很不合群,一点也没有当姐姐的样子,成天像疯丫头似的,有的时候还和我打架,用指甲把我的脸烧破。
江西的土改反霸运动后,群众提高了对新中国和共产党的认识。这 时,春生养母所在地的群众纷纷给我父亲、母亲来信指出:
“1949年9月你们找回去的那个女孩子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春生, 而是春生养母的亲生女儿。你们的女儿早已被她卖了,一时找不到了。 她觉得心里有愧,对不起你们,也怕你们惩罚她。于是将自己的女儿冒 名顶替送给了你们。”
事实证明,回到父母身边的这个女孩不是真春生,而是一个“假春 生”。真春生究竟在哪里?父母亲仍然一无所知。因此,这仍然是个谜 团。此时,父母亲决定,暂时不能将“假春生”的真相挑明。他们仍然 一如既往地让“假春生”继续在四野子弟学校学习。
其实,春生的养母也是个好人。她是红军家属。春生的养父参加红 军后,当了红军的司务长。不久,他就跟部队长征了。从此以后,春生 的养父永远没有再回来。后来,听说他在长征的路上光荣地牺牲了。这 样,就剩下春生和养母两个人。由于生活的困难,养母不得不背着春生 到处讨饭。到了泰和县,在生活极端艰难的情况下,被生活逼迫无奈的 养母,嫁给了一个姓黄的农民。
在春生3岁的时候,养母生了一个女孩。当这个妹妹1岁时,春生已 经4岁了。那时,春生刚刚有点朦胧的记忆。一家4口人,生活极为困 难,不要说别的,连吃饭都十分困难,经常为没饭吃而发愁。为了春生 有饭吃,也为了养母一家有条活路,她就将春生卖到赣州市一位姓蔡的 大娘家当养女。蔡大娘家是一户小生意人。在赣州市一家戏院内设一个 门面,生活还过得去。她待春生如同亲生女儿一样。在她家,春生感到 了亲情的温暖。在春生童年的岁月里,她认为蔡大娘就是她的亲娘。蔡大娘十分疼爱春生,将春生视为己出。
蔡大娘有一个儿子和儿媳,因嫉妒之心对春生很不好,因此常常会 因为春生而使家庭不和睦。为了缓和家庭矛盾,蔡大娘把春生卖给赣州 市一户盐商作为他们游家大小姐的陪嫁丫头。就这样,春生如同一头牲 口似的被卖来卖去。
盐商游家的大小姐出嫁时,春生随花轿陪伴她到了婆家。婆家姓 郭,是赣州小有名气的老字号糕点铺的老板,经营几十个品种。生产旺 季时,店里有几十位师傅、徒弟。每逢中秋节,月饼供不应求,生意十 分红火。
郭家分家后,春生跟游小姐两口子一起生活,还有几个师傅、徒 弟。春生6岁开始侍候他们。夫妻俩让春生称他们为“叔叔”、“婶 婶”。
春生每天都得起早摸黑地侍候他们,帮他们洗衣服、搞卫生,还要 洗被褥,做各种家务劳动。夏天到了,还要让春生站在她床边扇扇子。 有时困得春生打盹,她一醒来,便一脚把春生踹倒,嘴里还不干不净地 骂个不停。毎天晚上侍候他们睡下,已是十一二点钟了,春生才能睡 觉。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钟就得起床忙家务。
春生恨透了这个“婶婶”。她对春生总是阴沉着脸,“死丫头死丫 头”地骂个不停。其凶神恶煞的形象至今也未能从春生的脑海中消除。 她一直忍受着,苦水只能往肚里咽。那个“叔叔”更可恶。有一次不知 什么事,他一巴掌把春生打得血流不止。后来还是被他岳母接回家,躺 了几天才止住血。
春生不记得是哪一年,日本鬼子侵占赣州,他们逃到“叔叔”老家 农村。那一年,她才11岁。他们要她挑水、砍柴、洗衣、做饭、种菜,整天忙个不停。这年冬天奇冷,雨雪交加、昼夜不停。春生的衣裤单 薄,没有鞋子穿,一双赤脚冻得不能走路,但他们仍逼着她干活。邻居 大娘见她可怜,给了一双旧棉鞋穿。“婶婶”看见了,不分青红皂白,
操起一根一米多长的棍子就往她头上乱打。打得春生头上满是血肿大 包,眼冒金星,无处躲藏,几乎昏死过去。在他们家里,春生不知挨过 多少次打,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只要见了这个如狼似虎的“婶 婶”,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胆颤心惊。吃、穿更加惨,一年四季一双 赤脚,破烂衣裤实难避寒,一条破棉絮难挡风寒,冷得彻夜难眠。春生 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吃过一顿饭,总是以残羹剩饭打发日子。
这痛苦难熬的日子,何时能有个尽头啊!
春生多次想过,逃出这禁锢的天地。可她往哪里逃啊?她从来也 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倘若她被抓回来,不 打死也得脱层皮。无奈的她,面对这苦难的日子,只好忍气吞声,熬 着,熬着。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他们回到了赣州城里。原先的店铺 被日本鬼子烧毁了,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废墟。但很快,店铺又重 新盖了起来,可是春生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了。他们不许春生出店门,
也不让进店堂,把她囚禁在店铺的后院。春生像农奴似的,完全失去人 身自由。这种任人宰割的苦难生活,是当今的年轻人难以想象的。
春生盼星星,盼月亮,日夜盼望着能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是期 盼的目标总是那么遥远,那么迷茫……春生每天以泪洗面,那苦难的日 子总是没有尽头。
1949年8月,赣州解放了。但外面发生的一切,春生仍不知道。外 面唱“解瓶的天是獅的天”,可是,軸峨过獅无天日的牛马生活。
赣州解放了,可春生没有解放。而且令她害怕的事终干来临。一 天,“婶婶”试问她:
“你一辈子都不要离开这个家,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怎么样?”
她了解新中国的婚姻法是一夫一妻制,不敢强迫春生。春生明白她 的意思,明确地回答:
“我到别处再苦再累再穷,也心甘情愿。”
“婶婶”知道春生不同意。于是,在1951年初,要将春生卖给一位 30多岁的小商人做续弦。不管春生愿不愿意就定了。无奈,春生只能忍 气吞声,任人宰割。
但是,苍天有眼,春生时来运转,与父母亲和兄弟姐妹们团聚的日 子已经不远了。
1951年8月,一个炎热而晴朗的夏日。中午时分,“婶婶”正在她 的娘家,她看到蔡大娘领着一些人来了,说要接春生回南昌父母的家。 她听说后,慌慌张张地派妹妹回家对春生说:
“我姐姐让你赶快换衣服,你家来人要接你回南昌。”
春生说:“换什么衣服?没有衣服可换!”
但春生的内心却惊喜万分。可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又半信半疑。 她想,“难道亲生父母真的派人来接我了?”
正说话间,蔡大娘他们进了店门,还有春生的养母(假春生的生 母)、父亲的司机温奇珍等人。春生一眼看见了蔡大娘。她们虽然分别 了 13年,可在春生的心目中,蔡大娘就是她的亲娘。她们久别重逢,悲 喜交加,泪水盈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蔡大娘含泪说:
“我对不起你,你受苦了。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红军,要知道的话,即使我的儿子、儿媳再闹,我也要把你拉扯大。现在好了,苦尽甘 来,你可以回到父母身边享福了……”
温奇珍同志见到春生后特别高兴,他马上给正在庐山开会的父母亲 去电话说:
“我找到真的春生了。她真像宜生,太像了!”
我父母接到老温的电话后更加高兴!母亲嘱咐老温快点把春生带回 南昌去。
我们父母亲是如何找到春生的呢?
当父母亲接到一封封群众来信反映“1949年送给你们家的那个女孩 子不是你们的女儿,而是冒名顶替的”信后,母亲写了一封信给春生养 母,信的大意是:
“大嫂,听说我们的女儿春生已被你卖掉了。请你相信,我们不会 怪罪你的,那是旧社会造成的,是生活困难所逼的。请你告诉我们,你 把春生卖到哪里去了?只要能把春生找回来就行。你的女儿我们会把她 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加以培养成材。”
春生的养母给我母亲回了一封信,她首先賠礼道歉,并表示愿意协 助我父母亲把春生寻找回来。
于是,我父母亲又第二次派温奇珍同志去找春生。老温从兴国县到 泰和县找到了春生的养母。春生的养母什么话都没有说,就主动地把她 如何把自己的女儿冒名顶替送到我父母亲身边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原来,春生的养母被生活所迫把春生卖掉后,心里也感到十分内 疚,觉得对不起红军,对不起春生的父母亲。更没有想到十几年后,春 生的父母亲回来了,还派人马上来接春生回去。她一时慌了手脚,不知 如何应付是好。春生已卖了十几年了,她从来也没去看望过这孩子。因此,也不知春生的下落。她害怕找不到春生不好向春生的父母亲交代。 于是,便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乔装打扮成“春生”,送给春生的父母。她 对自己的女儿说:
“你到陈政委家去还可以享福。但你到他们家后,千万不能把事实 真相告诉人家。一旦人家知道真相后,人家就会杀你的。馑吗?”
“假春生”到了我们家后,对一切都很谨慎,也很敏感。因此,常 常会出现一些反常的表现。
当老温第二次来到泰和县春生养母家时,这个养母积极主动地陪老 温等人一起到了赣州市。在赣州市委、市政府领导下,市公安局进行了 广泛的调査。
在找到春生和“叔叔”时,公安局的同志指着春生问那个“叔 叔”:
“这个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他回答说:“这孩子是我的侄女。”
公安人员说:“你要讲真话。她究竟是谁?”
于是,“叔叔”不敢再说话了。
公安人员又问春生,但她没有当场回答。
公安人员看出了真相,没有再问下去了。
老温和春生的养母找到蔡大娘,并一起再到盐商游家,这才终于找 到了春生。
当春生和老温要回南昌时,游家大小姐(即“婶婶”)坐不住了。 晚上找春生训话说:
“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你父母身边。他们会问你生活得好不 好?你就说好,吃的、穿的和我们一样……”
第二天,“婶婶”和她妹妹跟春生、老温一起乘长途汽车去南昌。
一路上,春生晕车,呕吐不止。但春生内心充满着无限的喜悦,因为她 终于跳出了无边的苦海。
春生第一次来到南昌豫章路3号大院,这是我们父母亲居住的家。 当时,家里只有魏妈和1岁多的小弟弟洪生,其他人都在庐山。
在春生即将到庐山同我们团圆时,母亲召集家里的孩子们开了一个 会,她严肃认真地对我们说:
“你们的大姐春生就要回来了。你们要好好欢迎她,关心她,善待 她。她是吃了很多苦的。至于“假春生”,你们仍然要像对待亲姐姐一 样对待她。这种情况是在特殊历史环境下造成的。我们既不能追究她母 亲的责任,更不能对“假春生”有任何的歧视。孩子是无辜的。”
过了几天,父母亲让春生他们四个人从南昌迅速上庐山。那时,庐 山的路是一条盘山小路,还没有修建公路,只能从九江的莲花洞沿石阶 路徒步登山而上。
当到达父母亲居住的一栋老别墅时,春生看到许多人在迎接她回到 父母亲的身边。
春生第一次看见她日日夜夜想念的亲生父母以及弟弟、妹妹,心中 无比喜悦。一种迟到的解放感、幸福感油然而生。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 激动的泪水。从那天开始,她才真正地摆脱了黑暗的、苦难的世界,获 得了人身的自由和幸福。
庐山天气晴朗,气候宜人,风景如画。那时恰逢我们这些弟弟、妹 妹以及假春生所在的庐山中南军区干部子弟学校(原四野干部子弟学校) 放暑假,父母亲在庐山参加会议。星期日,一家人欢聚一堂,兴髙采 烈。这种迟来的天伦之乐,令春生姐姐心花怒放,激动不已。从此,春生姐姐不再受奴役之苦了。
回到父母亲身边的这一年,春生已19岁了。在这以前,她好像一个 被卖来卖去的孤儿一样,无家可归。从此以后,她有父母双亲的关怀和 我们这么多的弟弟、妹妹的亲情,她感到无比的幸福!
回到父母身边后,春生大姐唯一的心愿就是想马上上学念书。一 天,母亲抽空和春生聊天。她亲切地对春生问长问短,还问她上过学没 有。春生很尷尬,不好回答。因为当时“婶婶”就坐在春生身旁,她连 忙插嘴说:
“她上过学了。”
母亲递给春生一支钢笔说:
“你写个‘陈’字。”
春生茫然地望着母亲,默默无语。
母亲明白了。她马上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说:
“会议结束后,我们就回南昌。你先去医院检査身体,治好病,再 去学校念书。”
春生从庐山回到南昌的家。“婶婶”及其妹妹在南昌逗留了几天, 就回赣州去了。
在庐山时,春生就看见了那个冒名顶替的“春生”,她对“假春 生”并没有什么成见,她如同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待她。两个春生都高高 兴兴地同全家人一起照了一张相。
在春生回到父母身边之前,父母亲就找“假春生”谈过话了。母 亲对她说:
“你姐姐春生回来了。这一切都不怪你,也不怪你妈妈,只能怪旧 社会。你仍然是我们的女儿。对于你今后的学习和生活安排有三个办法:第一,你仍然留在我们家做我们的女儿,仍然同弟弟、妹妹一起念 书;第二,换个学校,到江西烈士子弟学校念书;第三,回到你母亲家 里,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帮助你的。”
“假春生”听了母亲这番话后,流下了愧歉的泪水。她说:
“这件事的真相,我是知道的。是我们欺骗了你们,对不起爸爸妈 妈,也对不起春生姐姐。耽误了她早日回到父母亲身边的时间。”
母亲打断她的话说:
“可不要这么讲。你和你妈妈都没有什么责任,我们不会怪罪你们 的。这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不要提这件事了。你今后好好学习,将来好 好建设我们的国家。”
“假春生”选择了到江西烈士子弟学校去念书。高中毕业后,她没 有考上大学,便参加了工作。后来,同一位南下干部结婚成家了。
2007年夏,在南昌举办纪念父亲陈正人诞辰100周年的座谈会时, 我们邀请“春生”姐姐同我们一起相聚南昌。见面时,大家都感到十分 亲切和兴奋,并同母亲一起合影留念,共享天伦之乐,畅谈兄弟姐妹之 情,其乐融融。